近幾年寫字多用淡墨。時間長了,免不了有熱心朋友提醒——墨淡傷神。是的,“墨淡則傷神采,絕濃必滯鋒毫”,這樣的古訓我也是了然于心的。但是,讓淡墨字跡神采奕奕有沒有可能?
寫字太多了,研墨就成了一件苦差事。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,往往深夜墨將用盡而書興猶酣,我便隨手將一些水加進硯臺,稍事調和繼續揮毫?!耙共挥^寶”,須至次日陽光灑在書案,才懶散地收拾、審視一夜的字紙。加水之后所作字跡墨色雖淡,卻是心手雙暢時所作,自然不以色淡而棄之,漸漸地就積攢下一些水墨氤氳的作品。等過些日子反觀這些作品,不由得重新思索那老生常談的用墨問題。東西就在眼前,不得不承認,大多數墨淡之作并不傷神。筆畫邊界準確,并不胡亂地滲開,暈散之處水墨分明,墨在水中依然肯定。
2011年寫作《書法沒有秘密》,我在書稿中寫下這樣一段話:“墨的濃淡與枯潤是兩回事,濃淡是寫字前的準備工作,枯潤是書寫過程的技術運用。濃墨可潤,淡墨可枯?!边@個認識,就是近幾年在書法實踐中探索墨色而得出的。我們毋庸拿出古人的理論為自己壯膽,也無需遍檢古代的名跡印證我的正確,時代變了,我們可以有自己的口味。
淡墨之淡,不同作品程度千差萬別,即使一件作品之中墨色變化也可以跨度很大。何況書寫中途欠墨也是常事,那么便要重新調墨,或加水,或加水過多再次研磨。這樣一篇之中墨色當然不能劃一,若能控制得當,非但不為窘境所困,反而因此增色,逸趣橫生。
重新調墨,不論是否親自動手,書寫必然中斷,而一氣呵成幾乎是書法常識,這個問題怎樣看待?所謂“一氣呵成”,只是作品的觀感,并非書寫過程之實。一切觀感都不完全等同于其形成過程,這是自然規律,也是藝術定律。比如,筆勢的急速,有時候是運用對比的手段營造出來的效果,真正行筆的速度未必多么快。同樣,說一氣呵成,中途不見得不能停歇,何況一口氣是呵不成一件大尺幅的。就像所謂“一手遮天”,誰也不至于有一只比天還大的手。所以不能把書法欣賞的觀感與書寫的過程混同。
書法沒有一口氣的神功,但可以練就持續揮運的能力。這里面心態很重要,情愈急愈能悠然淡然者必是高手。高手心態是長期的技術、學識及生活經驗綜合積淀而成的。黃庭堅說“心閑手硬”,他是草書高手,我想他有這樣的體會——閑。這個閑,不是無所事事,是不為外物役使,不為庶務煩擾,未必迫不及待,絕非忙忙叨叨,而是情緒斯在,呼之即來,手雖暫停,興致猶存,稍事研墨,再次奮發。一句話,閑,是內心的無比強大,硬,是風雨不動,磐石其堅。因為閑,所以硬,所以不為既成的幾行字跡驅使,而是自如駕馭情景,甚至因勢利導,調整為更加豐富多彩的勝境。
兩年前,我應邀書寫一位前輩的詩作,七言絕句,四尺整張。為表敬意,深夜再三書寫。其中有一張紙只寫了一行便因故棄之一旁,次日審視,卻以為別有趣味,便重新研墨補做完成,最后落款:“字只三行,寫以兼日。取長補短,誰曰不然?!边@當然是極端的例子。但停歇之后繼續完成的所謂作品,并不少見。2012年冬天,夜抄《老子》,有一頁紙寫到一行半處沒有墨了,中途研墨之后繼續書寫。當時感覺無法銜接上文,便提行再書,結果不僅全篇救活,提行造成中部的大量留白反覺渾然天成。
這次換行,提醒我留意篇中空白。閑來讀帖,才發現中段留白,早已是古人慣用技巧,只是以往熟視無睹,若非突發事件,我是多年徒為觀止,不得其門而入的。自此以后,主動提行成為我布局屢試不爽的手段,對淡墨的追求也變為主動探索,長期嘗試淡墨枯寫。日久發現,將淡墨寫枯,一樣可以有枯藤老樹的蒼勁,一樣可以力透紙背。
當然,淡墨或潤或枯,自如運用,除了技術、心境,尚需筆紙特性的配合方能相得益彰。淡墨寫蠟箋可能更加慘淡,若是寫纖維粗糙顏色深暗的紙,難免寒傖,即使寫熟宣紙也顯見得紙墨貌合神離。我的體會是寫厚實的生宣,則水墨分層明顯,水洇墨止,水軟墨硬,明滅恍惚,筆跡止處余韻不歇。如果紙稍蓬松則效果更佳。至于筆的要求不便說羊毫還是狼毫了,只是蓄墨充足則好,出墨纏綿不斷則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