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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曾祺的書與畫

發布日期:2023-12-26 00:00 瀏覽次數:

 

林 岫 (北京) 《 光明日報 》( 2013年04月26日 13 版)
松鼠葡萄圖 汪曾祺作于一九八三年
 
無題 汪曾祺女兒汪朝說畫中小鳥很像父親
 
 

  作家汪曾祺先生的筆似有神力,寫什么,什么都精彩。寫作余暇,汪先生做什么呢?唱京劇,哼昆曲,韻味十足。興致好時,也作書畫。其書畫,簡潔明快,遣興自娛,頗見文人書畫氣息。他畫畫,不慣設色,以素凈為主。想著畫什么,順手裁張宣紙,就著案頭筆墨,隨心所欲地涂抹一番。畫完,落款,鈐印,歪著頭,近看遠觀,然后一笑,起身往客人多的桌邊坐下閑聊,再不管剛才大作的去向,灑脫得很。

 

  筆者見過汪先生作書畫,他間時談笑,想畫就畫,不想畫就閑聊,不像某些“大師”拿捏端譜,弄得一旁伺候的諸位心驚膽顫,手足無措。汪先生儒雅如如,觀者輕松,大家融融洽洽,一如取涼于扇,不若清風自來,氣氛自然溫馨乃爾。

 

  聽汪先生說,他從小喜歡舞文弄墨,對書畫天生有親和力,這是“內因”。“外因”有二,一是受他畫家父親的影響,相信人對物若有感觸,可以怡情筆墨于紙,心照通靈;二是自己人生坎坷,經常居無定處,巧了,無論在哪兒,偏偏都跟畫畫連在一起。年幼在家,跟著父親畫畫刻印;上學,幾位老師都愛畫,自己也跟著畫花草魚蟲。當“右派”時去沙溝子勞動,蒔葡萄,就畫葡萄。在沽源馬鈴薯研究站,就畫馬鈴薯,畫過馬鈴薯的《圖譜》,品種有百十來種之多,堪稱“馬鈴薯圖譜之最”。后來種口蘑,又畫《口蘑圖譜》……反正只要想畫,伸手又能抓著筆墨紙硯的話,必定揮灑一番。最困難時,沒有書畫印章,怎么辦?弄點紅顏色,自己畫印章,聊以補白,盡興而已。沽源,原清代傳遞軍書公文的驛站,又稱軍臺。清代官員犯了罪,敕令“發往軍臺效力”,多半從這兒開始流放之旅。汪先生畫馬鈴薯《圖譜》時,就用紅顏色畫過“軍臺效力”、“塞外山藥”等閑章,調侃遣興,自得其樂。

 

  書畫評論家素有“文人畫鈐印紛雜”的議論,但文人汪先生的書畫,從不亂鈐閑章。書房案頭常備“人書俱老”和“嶺上多白云”等朱文閑章,有時取出一二,在剛畫好的畫上比試比試,想想又放下不用,自個兒一樂。問何故,答曰:“我一向反對‘插隊’,圖章也隨我。不合適,決不亂插,還是順其自然的好。”汪先生是高郵人,他說的“插隊”,即排隊不按先后順序的強行插入,北方人叫“加塞兒”。書畫閑章本作點綴,如果印語精警又鈐印位置恰當,可收嶄然點醒之妙。倘若鈐蓋不到位,橫蓋豎插,滿幅落花,效果適得其反,亦是添亂。汪先生不亂鈐印,取決于他崇尚清雅樸素的審美眼光,足見其高明。

 

  汪先生寫書法作品,很隨意,沒這樣那樣繁瑣的講究,只要“詞兒好”。逢著精彩的聯語或詩文,情緒上來便手癢,說“這等美妙詩文,不寫,簡直就是‘浪費’”。汪先生本有散仙風度,書擅行草,雖然走的是傳統帖學路子,但師古習法從不肯規循一家。其書內斂外展,清氣洋溢,縱筆走中鋒,持正瘦勁,也瀟灑不拘,毫無黏滯,頗有仙風道骨。問其學書來路,答“一路風景甚佳,目不暇接,何須追究”;見其大字,撇捺舒展如猗猗舞袖,問“可否得力山谷(黃庭堅)行草”,答“也不盡然”;問“何時寫作,何時書畫”,答“都是自由職業,各不相干,隨遇而安,統屬自愿”。問“如何創作易得書畫佳作”,答“自家順眼的,都是佳作。若有好酒助興,情緒飽滿,寫美妙詩文,通常揮毫即得。若電話打擾,俗客叩門,掃興敗興,縱古墨佳紙,也一幅不成。”

 

  汪先生說他冠名作家,其實稍有閑暇特喜歡做的事就是寫字畫畫,寫畫得意時,無異于作得好詩文,一樣手之舞之足之蹈之。書畫耕耘的慘淡經營,在汪先生那里,都有慰藉身心的別樣歡樂。他曾對筆者說:“我是文人,你是詩人,咱們搞書畫,沒有專業當行的壓力。從事藝術,追求閑適,不就是一個輕松瀟灑嗎?功夫要下,技巧要講,但心態要閑適,無意為佳。碰巧有幸,藝事有成,添個樂子而已。那是天賜。反正一句話,成亦樂,不成亦樂,隨便隨便。”

 

  筆者最欣賞他畫上的題款,那種文雅,那份率真,可親可愛得感人至深。例如他本欲寫楊萬里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頭”詩意,先突兀揮筆,畫了一柄白荷初苞,正想下筆畫蜻蜓,因午時腹饑,停筆去廚間燒水,爐火不急,水遲遲不開,便轉身回來,畫小蜻蜓方振翅離去,題“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午,煮面條,等水開作此”。汪先生說“我在等水,小蜻蜓等我,等得不耐煩了,飛走了”。聽夫子自道,覺得情景俱活靈活現,信非大作手不得有此雅趣,信非真性情人亦不得有此童心。現在畫家寫畫楊萬里此句,幾成模式,都畫小蜻蜓站立荷苞,呆呆地,千畫一律,觀者審美疲勞,難免要掉頭冷去。看汪先生這幅《蜻蜓小荷》,筆墨極簡,趣味涵永,真讓觀者大開眼界。

 

  汪先生畫蘭草,題“吳帶當風”;畫竹,題“胸無成竹”;畫紫藤,題“有絳皆曲,無瓣不垂”;畫凌霄花,題“凌霄不附樹,獨立自凌霄”;畫秋荷,題“殘荷不為雨聲留”;畫白牡丹兩枝,題“玉茗堂前朝復暮,傷心誰續牡丹亭”;畫青菜白蒜,題“南人不解食蒜”,皆畫趣盎然,語堪深味。有次在***博物館書畫院參加京城書畫家公益筆會,會后席間書畫家閑聊,筆者談及汪先生的國畫小品,又用了“可親可愛”四字,大畫家湯文選先生問“何以‘可親可愛’”,筆者遂略述數例,舉座服之,湯先生笑道“確實可親可愛。只是汪先生低調不宣,畫人大都不知……”

 

  大約是壬申(1992)年初,《中國作家》擬發作家書畫,選刊了汪先生一幅畫,邀請他寫幾句有關“作家畫”的話。汪先生寫了一首五言古風:“我有一好處,平生不整人。寫作頗勤快,人間送小溫。或時有佳興,伸紙畫芳春。草花隨目見,魚鳥略似真。唯求俗可耐,寧計故為新。只可自怡悅,不堪持贈君。君若亦歡喜,攜歸盡一樽。”此詩配畫,真摯如同老友對面話語,親切動人。詩結尾有兩句借用了南朝齊梁隱士陶弘景《詔問山中何所有》的名句:“山中何所有?嶺上多白云。只可自怡悅,不堪持贈君。”汪先生一向對這位才學富贍,不媚權貴并恥與丑俗同流的學者由衷佩服,特別喜愛這首小詩,常用的朱文閑章“嶺上多白云”印語即出于此。他說“一個人一輩子留下這四句詩,也就可以不朽了。我的畫,不過是一片白云而已”。丙子(1996)年冬,汪先生曾以行草橫幅書72歲所作《歲交春》七律,引首即鈐著“嶺上多白云”小章。筆者請教“何以在古稀感懷的吟墨上選用此印”,先生說“休得小看這五個字,個中大有清氣清骨”。

 

  1992年中央電視臺舉辦“首屆‘漢語風’外國人學漢語知識競賽”期間,逢著憩場,我們年輕一點的評委都喜歡圍著袁世海先生和汪先生閑聊。二位不但妙語連珠,而且識見非凡。當時有位非洲學生用毛筆書寫了“先易后難”小條幅,拿來給評委看,袁老先生見“易”字中間橫筆過長,立即指出“易”字書寫有誤。那學生回頭問汪先生,他笑道:“你問誰都一樣,‘易’字中間橫筆不能寫長。”這學生很快從書包里翻出一頁書法作品的復印件,說“這是中國大書法家寫的,瞧這‘易’字”。原來他寫錯的字還頗有來頭,大家正不知說什么好,汪先生侃然道:“書法家無論大小,不管是誰,寫錯都是錯。你跟著他這樣寫,也是錯。懂嗎?因為你寫的不是‘易’,是‘昜’,那是‘太陽’的古寫字!”

 

  指出“易”字寫錯,眼光;說“不管是誰,寫錯都是錯”,識見;能說出“昜”字是“太陽”的古寫字,就遠非一般的眼光和識見了。“昜”字只見于甲骨文和金文等古器,今已罕用。連當今書法家都未必盡知的“昜”,汪先生能脫口道出,令筆者肅然起敬。電鈴聲響,大家陸續進場。袁老先生說“有件事總想不明白。這演員上臺演戲唱歌,要念了別字錯字,那還了得!怎么經常看見書法家寫錯字懸掛廳堂,也沒人管呢?”旁邊一位評委插話:“您老沒聽說‘大師筆下無錯字’嗎?”汪先生笑道“什么‘大師筆下無錯字’?那是為寫錯字打馬虎眼兒的欺世之談!老出錯,還能算大師嗎!”

 

  汪先生喜歡畫松鼠葡萄,有一幅畫,印象極深。1957年,戴著“右派”帽子的汪先生被遣送張家口改造思想,曾在多處農場苗圃轉輾勞動過。二十六年后,汪先生回憶往事,畫了一幅《松鼠葡萄圖》,題款:“曾在張家口沙嶺子葡萄園勞動三年。1982年再往,葡萄老株俱已伐去矣”,昔日勞動時經歷多少磨難坎坷,畫中不可得見,畫中那正欲縱身一跳的小松鼠和晶瑩碧透的兩串葡萄,無疑記錄了沙嶺子勞動期間美好的記憶。人生一世不可能記住所有撞擊或蝕刻過心扉的瞬間,即便沙嶺子不再回去,即便葡萄老株俱已伐去,再也難覓根株殘留的痕跡,但忘記那段生涯的苦澀,肯定不可能比忘懷歡樂容易。汪先生不是失憶者,他寧可記住那些可愛的小松鼠和酸甜的青葡萄,其胸界真無芥蒂。在這前一年,他與友人游湖南桃花源,援筆畫菊,題過“紅桃曾照秦時月,黃菊重開陶令花。大亂十年成一夢,與君安坐吃擂茶”,全詩用今昔對舉,“曾照”與“重開”,春桃秋菊,衰盛枯榮,借典;又“十年一夢”與今朝“安坐吃茶”,悲喜相照,多少感慨!“我們有過各種創傷,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活”(汪曾祺語)。在痛定之后的淡定,那是吾國現代文人的大氣。每當面對飽經滄桑,承受過無端是是非非,如汪曾祺先生這樣的可敬長者時,望著他們蕭疏的白發和坦蕩的笑容,筆者都會思考一個問題,是樂觀和寬容支撐了希望,還是希望支撐了樂觀和寬容?或許吾國文人的清襟清骨,寵辱難忍,更在乎人格的威儀和是非的公正,只要大義大愛惟是,山河長在,就可以隨遇而安,就總會有夢。

 

  汪先生搬出“一伸腿都能踢著人”的大雜院,是在改革開放之后。當時搬進了蒲黃榆小區,與古文字學家大康(康殷)先生同居一幢樓,用大康的話說“平時咱倆都各自在家趴窩,一東一西,見面不多,都以筆耕為生,都喜好書畫,都不會整人,所以這輩子盡挨小人擠兌……”

 

  1997年5月16日汪先生逝世,文化界都為痛失大才慟惋不已,大康正在病中,當筆者將噩耗告訴他時,他潸然哀嘆,“又一個老哥兒們走了。沈從文先走,現在他的學生汪曾祺也隨著去了,他們都吃過太多不該吃的苦。咱們不是號稱五千年的文化大國、禮義之邦嗎?咋這么多人才活得橫豎都不順呢!本想給汪先生刻方印章的,詞兒都想好了,‘曾經滄海’,沒承想……”不久,汪先生的女兒汪朝找筆者為他父親書寫墓碑,筆者立即推薦大康,認為他才是最佳人選。后來汪朝拜訪了大康,他抱病為汪先生夫婦書寫了墓碑。兩年后,大康也駕鶴西去。如今,大康正楷書寫的“高郵汪曾祺之墓 ”那尊碑石,依然在汪先生墓前靜靜地立著。一墓一碑,猶如老哥兒們倆席地松陰,默默相守,縱往時逝矣,猶可冥心神契,惺惺相惜相欽。

 

  汪先生遠行已16年,清明時節,燈下回思,恰合汪先生聯語“往事回思如細雨;舊書重讀似春潮”的情景,看著他為筆者畫的那幅蘭花,恍如昨日,喟然緬懷,援筆記之。

 

  (作者為詞家、書法家,中國書法家協會原副主席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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